我想談一談關於「典範認同」這件事。
「典範認同」聽來遙遠,卻與你我切身相關。
不管有自覺或沒自覺,大體上每個人心中都有某些特定「典範」存在著,指引我們何時該做甚麼、不做甚麼,
而隨著各自認同的「典範」不同,人們選擇了彼此相異的生活方式。
好的典範引導人邁向更高的境界,而不合適的典範則可能有害。
比方說,古代的女孩子認同「貞烈女性」的典範,認為貞操遠比性命重要,一旦被玷污便無顏苟活在世上。
所以遇到強暴時只能拼死守節,絕不可忍辱偷生,更甚者,若守節不成則必須自盡、以死明志。
多麼悲哀,
現代的我們聽來,只覺得強暴犯死不足惜,貞節牌坊吃人不吐骨頭,而女性逝去的生命則令人痛惜。
生命應該更被珍惜,更有彈性的不是嗎。
然而烈女、孝子、忠臣、賢主、英雄、聖哲.....眾多頌辭依舊閃著逼人金光。
不過短短幾個音節,一旦進入心底生了根,便能令人為之生為之死,足見典範的威力何其強大。
我無意否定典範的重要,
事實上我覺得擁有足以成為人生道標的典範是一件萬分美好的事。
現代人即使無須接受禮教綑綁宗教洗禮,有幸能獨立思考追求心靈解放,
卻仍舊不斷追尋典範,只因為我們都渴望「成為更好的人」。
我心中也有許多典範:
我想做有品格的好人。
我想成為像我母親一樣明智的好母親;
我想奉養長上,作一個稱職的女兒。
為此我必須成為一個有能力的社會人,對自已的工作盡忠職守。
我也想畫圖,成為優秀的創作者。
還有其他許多。
我抱著這些典範與理想跟自己對話,要求自己應該努力、應該做這、應該做那,不可以放鬆。
在實踐理想模仿典範的過程裡,我得到許多成就以及慰藉。
但有時過度地期許自己,免不了被典範綁架而進退失據。
在醫院工作無法畫圖時,我經常為自己無法貫徹創作的使命焦躁不安、私下飲泣,
於是鬧起家庭革命,為了爭取更多自由創作時間而辭去醫院的工作,高調抗爭,無非是想要忠於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創作者典範罷了。
可是離開醫院後卻發現社會上的工作環境一樣無法盡如所願,
為了維持生計還是得要長時間工作,並沒有增加多少畫圖的空閒,
然而我不敢再辭職一次,換到更自由但收入不穩定的職位。
因為難以克服沒有穩定收入的恐懼感,也捨不得放棄目前工作所代表的社會地位。
不敢想像,若是失去了穩定的工作與收入,我要如何在其他人面前抬頭挺胸?又要如何自在地與家人相處?
結論是穩定的工作絕不能放棄。
既然非得工作不可,我便期許自己應該兼顧,努力把工作所剩的時間通通拿來畫圖,好好燃燒。
原本以為做得到,可是卻失敗了。
因為漫畫所需要的東西非常多,我所擁有的能力跟時間卻太少。
尤其編劇跟分鏡時遇到嚴重瓶頸,眼高手低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,鬼打牆一樣。
畫不好、畫不出來,全部都是自己的錯,還能怪誰?
沒有成就感做回饋,便失去犧牲睡眠積攢暇餘時間創作的動力,轉而把時間投注到精神阻力沒那麼大的其他活動上面。(也都是很重要的事啦)
從創作者的標準來審視,這肯定是不合格的吧。
就像古代社會觀念要求女子必須貞烈,
現代的社會則(無惡意地)判定創作者若真的喜愛創作,就必須「不顧一切去追求夢想」。
我也是這樣理所當然地相信著。
可是,「不顧一切」好難。
畢竟除了成為優秀的創作者之外,還有許多帶給我價值感與自尊的重要事物,無法放棄。
為了做不到「不顧一切」這件事,罪惡感總是啃噬著我的自尊,覺得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姿態可笑復可悲。
或許我是優秀的公民,稱職的員工、可愛的情人、貼心的女兒,
可是一旦講到屬於創作者的這個身分,總是會心虛到心痛的程度。
前陣子曾經側面聽聞熟識朋友的言論,覺得我是個不夠努力的人。
他舉例某位歌手為了進入演藝圈發展而遠離家鄉到台北打拼,
如何兼許多份零工賺錢餬口,如何白天到電視台打雜,晚上熬夜寫歌,
如何三餐不繼窮困潦倒,如何屢遭拒絕、沮喪失意幾乎放棄,
最後終於千里馬巧遇伯樂,得到星探賞識,發行唱片而成為一線歌手。好勵志的故事。
言下之意,有為者亦若是。
我亦尊敬這位藝人,無奈這樣的期許太沉重,我實在做不到,只能脹紅了臉謙卑地接受不夠努力的評價,表示會努力克服自己人格的弱點。
我無法辯解也無法哭泣,自覺沒有感到委屈的資格,
因為我跟那位朋友抱持著同樣嚴格的標準在審視自己、譴責自己是半吊子。
後來姊姊卻為我抱不平。
「有夢想的人也是人啊!」
「豁出去而成功的總是被歌功頌德,失敗之後滾落社會底層的又有誰會注意。
努力賺錢難道不對嗎?誰說不該為自己的人生預留退路?」
我很吃驚,怎麼會有人幫我說話?
類似的話或許很多人說過,但以前我從未聽進耳朵裡去,
只有這次聽得我如雷貫耳,早先忍住的淚水一下染紅了眼眶,整個人清醒過來。
我何苦跟別人一起輕視自己?
曾幾何時,我被那個「創作者典範」扭曲了自我觀感而渾然無所覺?
無法符合典範使我一直無法自我悅納,認為不敢為創作犧牲而一無所成的自己是劣等者,
也因此,雖然目前勇氣還不夠,我總是徘徊在人生的懸崖邊上準備某天要「不顧一切」放棄所有世俗的誘惑,縱身躍入深淵。
可以說我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。
因為我把創作視為一種必須奉獻整個人生的行為,同時自詡為殉道者,不可苟且偷生。
我的父母無比睿智,看透了我的想法,
因此他們總是很擔心,不知道甚麼時候我會突然放棄學業放棄工作放棄父母放棄婚姻,失控暴走捨身成仁。
「妳不要把一手人生的好牌打成爛牌。」父親曾經這樣告訴我。
那時只覺得自己理當為創作付出所有,所以我聽不懂,甚至認為受到侮辱而因此跟父親大吵一架。
後來我在人生的懸崖邊徘徊良久卻不敢跳下去,才看清自己的本質,並對自己深感失望而哭泣,
痛切地體悟到除了創作之外還有太多眷戀跟欲望我根本放不下,然後我終於明白父親想說的是什麼。
我是不夠純粹的人,無法光贏了創作這場牌局就滿足。
明明有許多東西割捨不下,硬要期許自己不計得失、捨身逐夢,最終只會釀成悲劇。
顫抖著聲音,我慚愧地告解。
「對不起,我無法成為殉道者。」
姊姊點點頭。
「明明是大環境不利創作。輿論卻要求創作者自我犧牲、殺出一條血路,那是違反人性的。」她說。
「不用逼自己。想畫圖時才畫就可以了。」
她安慰似地拍拍我的肩膀,
而我早已泣不成聲。
或許,我可以不用繼續自我譴責了。
我愛畫圖,但同時我也是自由的。
※
補記:
http://nicofun.blogspot.com/2010/09/blog-post_9412.html
這是好友菜刀齋分享的文章。
貼這篇並非是想打消他人追尋夢想的念頭。
僅是作為對照:這世界上確實有人享盡成功與榮耀,但也有人功敗垂成墜入深淵。
雖然結果是失敗了,但對於故事中的原作者,我抱持最高的敬意。
人生當然可以是一場熱情的豪賭,只不過賭輸的後果對我來說是無法承受之重。
由於精神強度不足,請容我暫時選擇離開賭盤。
然而創作依然是美好的,誠心祝福所有的創作者。
※
後續文:「夢想的大小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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